三言

从此见众生常如重逢一故人。

【一八】琐记

瞎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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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启山和齐垣刚认识的时候,齐垣还是个能被半块奶糖就哄好的小奶团子,长得慢,同龄的解九足足比他高出一个头;眼睛还天生差,眼镜一拿五米开外人畜不分。可以说是谁都敢怼他,一个没留神,眼镜又不知道被哪个抢去了。这人也是脾气好,也没说追着人打,就是乖乖等着人家把眼镜还回来,还会嘱托人家,你呢,拿我眼镜是没关系的,就是不要把它弄坏哦,不然很麻烦的。齐垣一天到晚脸差不多贴在地上走路,摸着门槛进门,有人敲门又得踉踉跄跄地出去,左腿绊桌子右脚踢凳子甩出去的手没留意又撞上了什么东西,身上总是有大大小小不小心磕起的淤青。
张启山则进入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时期。这个岁数的人本就一天一个样,无论是从心态上来讲还是从外形上来讲,他现在看谁都觉得,呵,凡人。他爹使劲呼噜一把他的头毛,把他满脑子的千秋家国业和老子天下第一举世无双呼噜回去。个子跟炮仗一样疯窜的张启山不满,觉得他爹这样是在扼杀一个未来国之栋梁的天性,某天晚上坐在客厅里等他爹回来表决心立抱负,双手背在身后,看着十五的圆月,觉得自己有那么点绝世高手拈花煮酒候知音的意味。
结果知音直接把他踢回去了,长成一棵小白杨的张启山躺在床上想了半天,总算把同样长得跟小白杨一样笔直的神经掰过来,哦,知音估计是被他吓着了。
——废话。大半夜黑灯瞎火的,他爹被人悄无声息摸了后背,没直接叫出来就已经能算勇士了。
第二天清早张启山就被人掀了被子。大冬天的,张启山还睡懵着呢,长手长脚一划划了个空,好容易把眼皮子掰开,看见他爹站在床前:“起来。”
还大发慈悲把热气散了个干净的被子丢回来。
张启山觉得自己的热血又燃起来了,他爹这样一看就是要搞事情嘛。
半个时辰后,他坐在大院门口,觉得齐家那个料事如神的牌子应该分他一半。
他爹确实搞事情,把他丢狗五那儿挑狗去了,还冠冕堂皇义正辞严:“我们家也该有一只狗了。”
狗五怀里的三寸钉又冲他叫了起来。
张启山的心更塞了。
  
  
前头说到齐垣这个半瞎,脾气巨好。
人善被人欺这个亘古不变的真理在他这里自然也不会破,最祸害他的那个祸害,是二月红的徒弟陈皮。
陈皮祸害齐垣的方式有着庸俗的前半段和清奇的后半段,庸俗的前半段是从背后悄悄拿了人眼镜,清奇的后半段是递给齐垣一根木棍,牛逼哄哄地一抬头:“走,给爷当小弟撑场去。”
两个岁数加起来都没成年的黄毛小子就招摇过市去了,前头陈皮弯着腰,还是朝后的那种,肚皮几乎朝天,负责招摇;后头齐垣一路拿着木棍乱戳,戳到人鞋上赶忙说对不起,不断磕碰不断道歉,负责过市。
也不知道陈皮是想说什么,指天画地抡圆了胳膊,想说的话在喉头一转变成了极短促的一身“啊”。
齐垣从混混沌沌的视野里隐约捕捉到什么东西飞过的形迹,他半倚着这根比他还高些的木棍,奶声奶气:“你干嘛了。”
陈皮抽抽鼻子,局促地搓搓手:“那个...我把你眼镜甩进去了......”
“?!!”
公认好脾气的齐垣拿木棍去捅陈皮了,问题他眼睛差,陈皮在他眼里就是一乌漆墨黑的方块,手下没个准,一捅也不知道捅哪儿去了。陈皮轻轻巧巧避开齐垣戳他膝盖的木棍,安抚:“好啦,我翻过去给你拿就是了嘛。坏了我会赔你的。”
齐垣眯着眼,两条缝都快眯没了还是没看清这院墙有多高。旁边陈皮皮惯了,自觉极富英雄气概地一撩衣服下摆,吭哧吭哧翻墙去了。坐在墙头还问齐垣:“帅不帅?”
齐垣看着那个方块块,在良心和眼镜里选择了眼镜,极其诚恳地大力点头,把心里“英雄气短”这四个字大力按回去。
英雄没风光多久,被院里的狗吼回来了。齐垣眯着眼看上头那个方块块挪来挪去就是不下去,他喊:“你怎么还不下去啊——”
陈皮蹲在墙头:“你是近视又不是耳背——下头全是狗,全——是——狗——”
齐垣:“哦。”
他拿那根木棍捅了捅,瞎猫碰上死耗子般的真把陈皮怼下去了,陈皮扑腾着又爬回来,扒着墙头:“下面全是狗——你干嘛!”
齐垣:“你都下去了,把眼镜捡回来才是正事。”
陈皮自觉有错,骂骂咧咧下去了,骂娘声和狗叫声此起彼伏。
齐垣顶着白面儿似的脸,老半天才看见上头浮出一个球。
那个球晃了晃,清清嗓子有点不自在:“那个、抱歉,我不小心把你眼镜踩碎了。”
  
  
狗五一听后院一群小祖宗闹腾起来了,丢下张启山就往后院跑。张启山觉得狗五这么人不如狗的做法,令他很心寒很孤独寂寞冷。
孤独寂寞冷完还是得跟上去。后院里热闹得要命,陈皮低着头到处乱飞找眼镜,暗暗数落齐垣,怎么配了个细金丝边的,找都找不着。他身后招了一串狗,狗五抱着三寸钉逮人,跑得没狗快,自然更是追不上泥鳅一样滑溜的陈皮。张启山跨出一步刚打算伸出援手,听得脚下咔嚓一声。
也不知道踩着风火轮的陈皮是怎么听见这声的,骤然抬头踩着风火轮直奔张启山:“你踩着啥了?!”
张启山挪开脚,阳光被碎得差不多了的镜片直直反射入他的眼里。
陈皮和着后头狗五的口哨声炸了。
这个故事告诉我们,梁子一般是从小就开始结的。
张启山拎着眼镜架子,拉了拉裤腿蹲下:“你的?抱歉。”
陈皮二话不说翻了个白眼,几乎要看见自己天灵盖:“小爷我耳聪目明哪用得着这些,要道歉去跟外面蹲着那个说去。”
张启山有着知错就改的良好品德,抬腿就往外头走,陈皮喊他,“不用那么麻烦,走我走的路就行。”
张启山扒上墙头的时候觉得,这路还真不是什么寻常路。他堪堪露了个头在外面,看见底下有个奶团子顶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看他。有着日天日地的少年心性的张启山忽然就有点怂,“那个、抱歉,我不小心把你眼镜踩碎了。”
下头那个奶团子反应可以算得上是平静,他仰着脸觉着自个儿大概是冲着张启山的方向了,他问:“给赔吗。”
“赔赔赔。”张启山直接翻过墙,瞥见自己飘起的风衣后摆,觉得自己的身影肯定很帅。墙后头狗五在一堆狗里扯着嗓子叫唤:“你不要狗啦?”
没人理他。
  
  
随着年岁的增长,齐垣开始神神叨叨话唠了,张启山觉着也是,人到底也是从算命世家出来的。反观张启山到是没什么变化,只是把那份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狂妄从皮囊渗进了骨子里,别人看他话少只以为这人不苟言笑,毕竟是长沙布防官,哪能没个正形。一天到晚去张启山家喝茶吃饭的齐垣哪能不知道,这人一来是上过战场,少年傲气化为了几分锐意和杀气;二来就是怕说多了破功,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能反光的大白牙。
那就太不正经了。张启山如是说。
齐垣也不知道张启山是怎么,刚开始和他认识的时候一天到晚吐噜嘴。有次他发烧,张启山拎了两个盒子过来,还温声细语给他介绍:“这个呢,是千年野蜂王浆,还有一个是参王浆。”
齐垣躺着,笑了。他从纱帐上那个大洞望出去,望见屋顶上的横梁,他说:“我还没烧糊,千年的蜂蜜那得成什么样。”
张启山这才反应过来刚刚自己说了什么,也笑了。齐垣没点灯,他嫌那个看了头晕眼花,一片昏黑里只有张启山的大白牙,熠熠发光。
齐垣骨子里是江湖人的气,讲究个有恩必报两肋插刀,让他白承别人的好他是不肯答应的。有时服软,求人做个事儿,那也是要还的,还得悄无声息地还。后来有次也不知道跟小伙计聊起什么,他道:“这账心里算得清就行,明面上只能摊一个糊涂本,当一回糊涂人。”
张启山对他好,他心知肚明,全在心里记着,瞄好时机一点一点还。可他还的速度远比不上张启山给的速度,有次眼镜架子折了,张启山就带他去了眼镜店。等的时候,齐垣眯着眼,没憋住就跟张启山说,你别对我这么好啦,我还不及。
张启山气得有些昏头,一瞬间也忘了这人是个半瞎,跟他说滚滚滚。齐垣也真滚了,也幸亏是夏天,下午二时正是日头高挂的时候,街上没什么人,他这么一路摸着墙壁过去的丢人样儿也没被看去。
老板拿着修好的眼镜出来,见只剩下一个黑脸佛爷,小心翼翼喊他:“佛爷?”
张启山接过眼镜,自我反省了会儿,觉得刚自个儿干的事儿可真造作。而且,他咂了咂嘴,还真没想明白自己刚在气什么。
  
  
张启山信佛,没多虔诚。他摇摇头,说自己这种杀胚不找个什么东西信着,迟早得走火入魔。
齐垣天南海北信奉的教都知道些,反倒是什么都不信。他说,心诚则灵,我只是忌惮,没那个心。
张启山偶尔去庙里拜拜,带着他一起,跟做贼一样,非要寻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候去。这个天时地利人和其他都不重要,最重要的是人和——没人的时候人最和了。齐垣站在外头,乱飘的眼神和老住持撞上,他把右边嘴角拉开些,使自己显得不那么尴尬。
不料老住持抱着签桶走他边上来了,齐垣摆摆手,解释:“我不信这个的。”
“施主是有缘人,信不信也无妨。”
齐垣莫名虚得厉害。眼角余光瞥见里头张启山已经站起来了,赶忙双手合十,冲老住持一拜。
拽过张启山跑了。
张启山不知道齐垣跑什么,只是跟着他跑,后来不知道怎么,变成他反扣住齐垣手腕,跑了很久很久,仿佛一直要跑到天涯海角。
天涯海角断在一条小巷里,缩在阴影里头啃膜的乞丐被他俩吓到,又往里头缩了缩。齐垣蹲在地上咳得厉害,还不忘拿掉眼镜,抹抹眼角飙出来的泪花。张启山低着头,盯着齐垣的发旋,想了会儿也蹲下了,手在人眼前晃了晃,“怎么样?”
齐垣突如其来伸手搂住了他脖子,眼角温热烫着了张启山。张启山极慢地伸出手,拍了拍齐垣的背。
“小心等会儿笑岔气。”
齐垣是极少哭的。张启山今日却连着见着了两回。
都不是什么撕心裂肺的,头一回齐垣蹭在他脖子边上的泪,一直烧到现在。
第二回的泪,从齐垣微红的眼角往下落,一直渗进他的发里。张启山红着眼看他,凶狠的样子仿佛是要要了齐垣的命——其实齐垣现在也觉得张启山差不多是要杀了他了——可张启山心里,软着呢。他想,十多年了,这人高了壮了,眼却还是那个湿漉漉水蒙蒙的样子。
张启山进去的时候,齐垣喊他,喊佛爷,声音压在舌底,一声接一声地喊,被张启山的动作撞得支离破碎。
全部进去之后,张启山应他,我在。他用的是气音,伏低了身子贴到齐垣耳边,呼出的热气令齐垣又敏感地一抖。
要出来的时候齐垣才算叫了出来,又被张启山拿嘴堵了回去。
张启山忽然有了幼时都不太有的顽童心态。
他开始喜欢把齐垣欺负哭这件事了。
尤其是在床上的时候。
  
  

中元节那天,齐垣坐在解九家地上,拿着个果子逗三寸钉。
三寸钉被他逗狠了,气哼哼转过去把屁股朝向他。
那头狗五和解九在下棋,本来是在搓麻将的,搓到一半霍家的人来找霍锦惜,说是有要事相商,霍锦惜蹬着高跟鞋。齐垣下了桌,从狗五怀里把三寸钉抱过来。五九两人翻了棋盘出来,哒哒哒落子如飞。
狗五和齐垣,一个鼻子废了,一个眼睛半瞎,可这耳朵都比常人好那么些许。解九都没听见什么,这两人漫不经心地说:“有人来了。”
倒是个异口同声。
齐垣听见刹车声的时候,只当是霍锦惜回来了,可听着听着又不对了,霍锦惜一直在说话,像是带了个人。
门开了,霍锦惜冲齐垣扬扬下巴:“找你的。”
解九看了眼张启山:“佛爷来接八爷啦?”
张启山摇摇头,说:“嗯。”
狗五不懂他这是个什么反应,扭过头去看齐垣,齐垣低着头谁也没看,三寸钉扑腾小短腿着扑到齐垣怀里。
解九咔哒一声,一子定了乾坤。狗五懒洋洋地把棋子黑白分明归好,说再来。
霍锦惜不耐烦地皱眉,敲了敲门,问张启山:“走不走?夫人还在楼下车里等着呢。”
齐垣盯着张启山沾了泥的军靴,男人鞋尖转了个方向,让霍锦惜走吧,他们等会儿自己回去。又转回来,在齐垣眼前摊开一双干燥柔软的手:“走不走?”
“走。”
出门的时候齐垣才留意到已是黄昏时分,他又哪儿都不想回,无论是张府还是自己那个小香堂,像只没头苍蝇一样乱闯。张启山沉默地跟着,走到护城河边时终于开口:“我把尹新月送走了。”
齐垣没理会他,反而蹲下身问小贩,这河灯怎么卖。
齐垣递给张启山一个河灯,自己拿了支毛笔写写画画。张启山扯了扯纸糊的荷花瓣,“我不信这个。”
齐垣说:“你陪我放一个。”
张启山还想说什么,齐垣抬眼看他,语气和肩膀一起塌了下来,“你陪我放一个吧......”
那就放一个。
张启山什么都没写,眼神一转却看见了齐垣写的。
他写得语焉不详没头没尾——定于此。
旁边齐垣拿下眼镜——似乎每次他把眼镜拿下来都能壮几分胆。他眼睛亮晶晶的,仿佛把河面上的光都收进了眼里。周围熙熙攘攘,齐垣拉着张启山手臂,轻声问他,好不好。
旁边人认出了他们俩,悄声议论,这八爷是怎么了。
张启山把齐垣拉起来,跟人解释,他想家了。
长沙城谁都知道,齐门八算仙人独行,哪来的家。
张启山笑,这不就有了嘛。
  
  
故事讲到这里。
也就够了,再说下去,那就太现实了。

我不过为众位,讲个故事罢了。

  
  
-Fin.-
  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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